“神笔警探”林宇辉：我仍在“江湖”

大象新闻记者 赵丹/文图 部分受访人提供

很多人问候庆英如何评价被誉为“神笔警探”的丈夫林宇辉。

“林老师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好人。”候庆英脱口而出，“他的生活就是画画。”有时累了，两人去街上喝茶、喝咖啡，林不忘掂着速写本画路人；候庆英早上钻进厨房端出早饭的功夫，林已经画了几十幅人物速写。

最近五年，候庆英陪伴丈夫辗转全国各地为失踪儿童做跨年龄模拟画像，像助手一样操持大大小小的事，不忘提醒他吃治疗心脏疾病的药。“如果通过他的技术能让孩子找到回家的路，这件事就有坚持的意义。”

而林宇辉也是这么想的。

从山东省公安厅退休、今年64岁的他仍在“江湖”，手中的画笔由缉凶改为助力打拐，随身带着放大镜、速写本等宝贝，已经为121位失踪儿童做跨年龄模拟画像。

至于画到哪一天不清楚，因为他忘不了孩子家长的话：林老师，我们老是做梦，可梦中的孩子还是失踪前的模样，我们就是想知道孩子现在会是什么样……

为第121位失踪儿童模拟画像

暖阳频现，春天的脚步更近了。早春2月，林宇辉有了一趟新的旅程，他从山东济南出发，坐了四个多小时的汽车，在下午抵达河南新乡。

这是一个精神矍铄、外表看不出年龄的老人。干净的衬衣从毛衫里露出衣领、袖口，外面套一件皮衣，个头高大，不笑时透着威严，笑时显得亲切和善。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，多年的警察生涯及绘画特长练就了“职业病”——看人时迅速上下打量一番，不是看漂亮与否，而是看对方的样貌特征。他会琢磨，对面这个人的眼睛是什么形状，鼻子是什么结构，脸型是方的还是圆的……如果需要给对方画像，他能迅速从脑海里抽出记忆描摹下来。

林宇辉还能跨年龄作画，能通过一个人幼年时的照片及亲人的特征，勾勒出其现在的模样。

河南新乡的闫女士，就看中了林宇辉的这个本领。

她的女儿杨园园，88年生人，98年失踪于郑州，根据年龄推算今年已是34岁。这些年来，闫女士一家为找孩子恨不得“上天入地”，可仍未有一丝音讯。她想知道女儿现在的模样，在哪里，成家了没，有没有孩子。已经90岁高龄的奶奶，更是盼孙女盼得望眼欲穿。得知林宇辉免费为失踪儿童模拟画像，闫女士的家人辗转联系到林本人。

事实上，为失踪儿童跨年龄画像并不容易，林宇辉需要根据孩子幼时的长相，结合父母和家族成员的面部特征，一一比对，推理出他们长大后的样子。所以，他专程赶到杨园园的家中。

迎着一双双期盼、热烈的眼神，顾不得过多寒暄，林宇辉在客厅沙发坐定，直入主题。面前的小茶几上，摆满了杨园园失踪前以及和父母、亲人在一起的照片，模糊的胶片留住了孩子稚嫩的脸庞，那双眼睛纯真得让人的内心柔软、颤抖。

“园园像爸爸还是妈妈多一点……”林宇辉拿着放大镜一一仔细端详杨园园的照片，又叫过园园的奶奶、妈妈以及两个弟弟等亲人坐到身边，不断询问、打量、比对，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什么。

林宇辉随身携带的工具箱引起众人注意，这是他模拟画像时离不开的宝贝。方方正正的盒子，上面夹层里别着几支铅笔，一副眼镜。盒子里躺着一个速写本，翻开来看，全部是他此前为失踪儿童所作的跨年龄画像。河北、山东、陕西……有的孩子找到了，而大部分孩子还没有音讯。他在每张画像下作了区域、年龄和姓名的注释，寥寥十几个字，能看到背后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一言难尽的故事。

杨园园的家庭和背后的故事同样一言难尽。细致了解完她的所有情况之后，林宇辉唏嘘不已，怎么画，心里也有了底，于次日一早再次前来为杨园园做模拟画像。

长桌铺开，现场鸦雀无声，所有人盯着林宇辉铺开速写本，取出铅笔，左侧放上杨园园的照片，右手边即是放大镜。他表情严肃，下笔郑重，时而托腮凝思，时而奋笔疾书，最终一笔一划勾勒出杨园园34岁的模样——齐耳短发，大眼睛，嘴角带着笑意。

（杨园园34岁模拟画像）

看到模拟画像，杨园园的亲人挨个捧在手中传看。大字不识一个的妈妈早已红了眼圈，不停抹眼泪;90岁的奶奶拿着画像看了好大一会，皱纹在脸上像朵菊花，眉心拧成一个川字，对着画像喃喃自语：“回来吧，孩儿……”

林宇辉看到此景也几欲落泪。他感叹，杨园园是自己画的第121位失踪儿童。

那些孩子的故事

事实上，林宇辉为失踪儿童作模拟画像由来已久。

他至今记得，第一幅画像画的是“梅姨案”当事人申军良的儿子申聪。当时，林宇辉还是山东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的在职高级工程师，是该单位里的首席模拟画像专家。“申军良通过媒体找到我，让帮忙画一幅申聪长大后的模拟画像。”林宇辉回忆，申军良得知其在2017年6月受华人神探李昌钰的介绍，为美国警方画出了失踪留学生章莹颖的嫌疑犯模拟画像的事迹后，萌生了这个想法。

林宇辉此前在工作中画过不少犯罪嫌疑人、受害人的模拟画像，但是为失踪儿童跨年龄画像却是第一次，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。

申军良提供了申聪1岁多时的照片，林宇辉依据这个照片以及申军良夫妇的照片，并参考申军良两个小儿子的照片，花了四五个小时，绘制了一幅容貌偏像申军良的画像。隔了一段时间，他又给申聪作了第二幅模拟画像，并给该案犯罪嫌疑人“梅姨”画像，使得该案一度引起空前关注。

后来，申聪在警方的帮助下与申军良团圆。让林宇辉欣慰的是，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申聪，“但是听说与我的第一副画像相似度很高。”

打从申聪起，林宇辉开启了为失踪儿童模拟画像的道路，并推动案件发展甚至直接促使失踪儿童回归家庭。

2018年3月，生活在吉林的女孩康英，在网上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。她惊讶地发现，画像里的女孩跟自己很像，于是忐忑不安地拨通了电话。她当时还不知道的是，接电话的是她的亲生父亲王明清。

24年前，王明清和妻子在成都街边卖水果，不满4岁的女儿“凤娃子”被抱走，后来，王做起了网约车司机，车上贴着寻人启事，逢人便讲女儿。当时，林宇辉远在国外的女儿看到了王明清寻女的新闻报道，给父亲打了电话，问他能否画出丢失孩子现在的模样。

林宇辉给王明清联系，对方一开始还不敢相信，后来提供了自己所有家人的照片，林宇辉根据这些推理出了“凤娃子”二十多年后的样子，经过分析、研究、比对，不到一周就画了出来，发给了王明清。印了新照片的寻人启事在网上广泛传播，直到被改名为康英的“凤娃子”看到。

后来，有媒体报道称，“王明清寻女案，是国内第一例通过模拟画像找到失踪儿童的案例。”

林宇辉还为电影《亲爱的》的原型孙海洋的儿子做过模拟画像，且绘制过两次，还给孙卓案的犯罪嫌疑人吴某也出过画像，相比孙卓刻画的更为准确。后来，孙卓在警方的帮助下回归家庭，林宇辉从媒体上看到孙海洋一家抱在一起的时候，同样高兴不已，开心到流泪。

为失踪儿童画像，最大的难点在于跨年龄，因为很多孩子失踪时才几岁，宇辉需要广泛了解信息推理出其成年后的模样。

福建莆田寻亲者陈文财曾找到林宇辉，请他帮忙画出儿子陈少明走失30年后的样貌。陈文财称，5岁儿子陈少明于1992年11月走失，他的左膝盖有棕色胎记，耳朵后有针眼式小孔。孩子走失30年以来，陈文财一直没有放弃寻找。林宇辉满了陈文财的愿。

2006年，广西曹美玲不到5岁的儿子蒋峥被“熟人”陈广兴从广西拐走。她为了得到儿子的线索，多次到陈的老家送礼物、干农活，甚至提出认两位老人做干爸干妈。但是曹美玲从警方处获悉，多年后通过DNA比对确认信息，陈广兴早已于2011年自尽，

曹美玲寻子的线索一度中断。

林宇辉得知情况后帮忙绘制了蒋峥21岁时的画像，令曹美玲非常感激，“林老师免费给峥峥画像，他还在网上帮助寻找峥峥，希望峥峥自己看到画像能出来找我们，我们一家人能早日团聚。”

从申聪开始，林宇辉已经为121为失踪儿童做过模拟画像。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孩子的面孔，长存脑海。

令他感到遗憾的是，画过的很多孩子还没有找回来，而人生没有圆满，自己的作品也有遗憾。为了不留遗憾，他从去年开始对自己此前的作品进行修复、重绘，期待能有一天亲耳听到更多回归家庭的孩子说：林老师，感谢你画过我……

当年的“小画家”裴声国际

林宇辉心中也有一位难忘的、对他影响至深的“林老师”。那就是他的爷爷，也可以说是启蒙画师。

幼年时，林宇辉常常看爷爷给别人画像，三五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。家里别的孩子都不怎么感兴趣，只有他总是好奇地凑上来看。

爷爷发现他的好奇和热情，从5岁开始培养他拿起画笔，继而种下了绘画梦。“如果不是爷爷教我画画，今天我也不知道会做什么。人生的事不好说，我有可能是个下岗工人，也可能就是个画画的。”

他当年赶上了上山下乡，在乡间田野，干完农活就给别人画像。光是买纸笔，一个月就要花五六块钱。返回济南后，林宇辉先是当了7年交警，后来搞宣传，做过杂志的美术编辑，再后来被调到山东省公安厅刑侦局，一开始也找不到方向，偶然机缘下开始给嫌疑人、受害人模拟画像，并且与刑侦相结合，为数起重特大案件提供关键性技术支持。

“模拟画像给我的人生带来全新认知。过去我认为就是画个尸体，修复个人像，其实不是这样。”林宇辉缓缓说道，模拟画像在刑事案件当中能比较准确地画出犯罪嫌疑人的特征，对刑事技术来说相当于多了一把利剑，是任何的刑事技术取代不了的。“现在网络很发达，监控很多，但是还是得有模拟画像，因为有些监控录像拍的模糊不清，这时模拟画像就派上用场。”

2017年，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在美国失踪。著名华人探长李昌钰把林宇辉推荐给FBI，为犯罪嫌疑人画像，协助美国警方破案。

当时，林宇辉拿到的全部素材是一段监控录像。监控隔着一条马路，又透过关闭的车窗玻璃，拍到了嫌犯非常模糊的侧脸。放大、分解，林宇辉得到的仍是一个模糊的侧面半脸。“李昌钰建议一定要(通过录像)搞清楚车内有几个人，他们穿着什么衣服，是什么发型和脸型。”

那是林宇辉第一次跨国给犯罪嫌疑人做模拟画像，难度比较高。“是是黑人还是白人，是印度人还是中东人，还是白人?”林宇辉称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，首先要判定出嫌疑人是哪个国家的人，才能“对症下药”。

经过反复琢磨、分析，林宇辉果断提出犯罪嫌疑人就是一个美国人，年龄在40岁左右。“后来嫌疑人抓获后确实与我的画像极其吻合。”林宇辉回忆，虽然章莹颖没有找到，但是其父母专门来到济南找到他，送了一块匾表示谢意，称通过林老师的画像让嫌疑人绳之以法。“据说嫌疑人落网后交代又盯上了一个中国留学生。”

这件事，让林宇辉在国际上扬名。后来，他又接触了无数的案子，但是他心目中的自己，就是一个有着绘画梦的警察。

停不下来的意义

一个又一个案子，一张又一张失踪儿童的模拟画像，让林宇辉的名字传遍了寻子家长群体。这促使他停不下来，即使退休以后，也坚持用手中的画笔帮助这个群体。

“过去我不太了解失踪儿童，虽然是警察，但是不属于打拐(领域)。令我没有想到的是，有这么多家长在寻找孩子。”林宇辉帮助免费模拟画像的想法非常纯粹，“为人之父，我也有孩子，我不敢想，假如我的孩子被拐了怎么办……人心就是这样，我看了太多孩子的父母因为骨肉分离而痛不欲生的模样，很心痛。”

同理心很强的林宇辉，有时候甚至不能听到失踪儿童家长讲述丢失孩子的过程。“一讲，他们流泪，我也流泪。”于是，他在想自己能做点什么呢?那就画画吧。“如果自己模拟画像的举动能帮助大家，真的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。”

他不画山水，就画自己的这个领域。“模拟画像是绘画延伸出来的。它枯燥无味，进入这个领域，就是奉献，没有回报。”给失踪儿童画像，林宇辉不收任何费用，为了是伸张正义，“为的是帮助家长找回失去的家园，重新把家园建立起来。”

很多家长跟林宇辉说，林老师，我们知道可能画了像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孩子，但是就是想知道孩子现在是什么模样了。我们老是做梦，梦到的孩子永远是被拐前的模样，不会走路，在地下爬呀爬，我们从二十多岁开始找孩子，找到五六十岁了，一晃我们都老了，就想通过您的笔，看到孩子现在长什么样……

妻子侯庆英非常支持他的想法。

这同样是一位奇女子，曾经在1989年因为见义勇为被授予“全国见义勇为勇士”称号。两人的结合也颇有缘分，当年，侯庆英到济南做先进事迹报告时，结识了林宇辉，两人相互仰慕，很快恋爱、结婚。最近5年来，她一直陪着退休后的林宇辉走南闯北，为儿童画像。

无论到哪里，一般都是侯庆英负责外联，前期筹备，收集情况，对接各方……她的心也比较细，丈夫外出吃住行，什么时候该吃治疗心脏的药了，何时提醒喝水，都一一记在心里。有时在直播时，她和林宇辉一起出镜，网友齐齐刷屏“师母真有气质”。

对于家人的支持，林宇辉很感激。

“我做这个事业，也是基于家人的力量，我不可能生活在真空当中。”令林宇辉欣慰的不仅得到妻子、女儿的支持，93岁高龄的母亲也是如此。

林宇辉的父母年轻时都在公检法，他们家兄弟姐妹四人，只有自己走上了警察路，而且是一个有着绘画梦想的警察。父母对他要求很高，告诫他，一个人能有机会穿上警服为群众服务，多难得。

2018年退休时，林宇辉和家人一起商定了“双百计划”——免费为100位被拐儿童画像，为100位革命烈士画像。

如今这个计划早已经完成，但是林宇辉停不下来，“未来继续把这两件事干好，我就这么画下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