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儿子隔着生死大门，中年父亲试着推了一下

猛犸新闻·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赵丹 受访者供图

盖子一旦揭开，就捂不住了。老大哥牛振西提醒徐世海，讲出自己的经历，要做好一遍遍被揭开伤疤的心理准备，先掂量下自己的承受能力。“他很开朗，说只要能挽救更多的家庭和孩子，一切都能承受。”

徐世海在河南郑州做家装生意，业余参与牛振西牵头的民间公益组织。

（徐世海（左）和老大哥牛振西）

去年，徐世海17岁的大儿子在住处17楼坠落，他发现儿子生前留下的日记透露出内心挣扎，沉迷过传递“想改写人生，只有生命重来”价值观的暗黑系动漫、游戏及小说。曾经加入的青少年社交群，聊天方式像“对暗号”，“约死”等字眼触目惊心。

日记、小说、QQ群……凌乱的线索串成一条线，徐世海通过这些媒介，试图推开生死大门朝儿子走近一些。他还在群里隐匿身份，潜伏观察，看到谁情绪不对就私聊相劝，努力拉到阳光下。

今年5月，因为一篇报道被公众熟知后，找徐世海寻求开解的成年人也开始增多，不乏相同经历的家长。他发现自己的痛不是孤例，而是社会现象。能不能开通一条义务心理疏导热线帮助更多的人呢？他正在琢磨。

【1】17岁少年坠落

“怎么（徐世海）还不把工具送来？”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队长牛振西心里犯起了嘀咕。

（徐世海的队友在出现场）

那天是2020年5月11日，牛振西带队在黄河边出现场，打捞一位溺亡者。徐世海也在场，大家收工已是深夜。牛振西需要一个工具改造装备，徐世海答应回头把东西送过去，次日，牛振西给徐世海打电话催要工具，被告知回老家了。

突然回老家了也不吭一声？牛振西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儿，但也没多想。他后来才得知，12日凌晨，徐世海17岁的大儿子出事了。

事情太突然，牛振西感到非常震惊！他们两家住的比较近，徐世海热情好客，经常招呼牛振西等朋友来家里小聚，自己则下厨做几个拿手菜。牛振西见过徐世海的大儿子，个头很高，性格开朗，举止大方，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？

他后来才得知，徐世海当天参与完救援活动到家，大儿子还主动倒水，说爸爸去黄河边救援辛苦了，还称要去给弟弟的衣服洗一洗。之后，徐世海感到比较累倒头就睡，直到凌晨5点多，保安来叫门，才知道消息。

徐世海的另一位挚友也记录下了这段悲痛往事。

“通过监控可以看到，在12号的凌晨2点52分，小徐穿一身自己最喜欢的白色运动服，坐电梯到17楼，然后爬到楼顶，翻过防护墙，一跃而下。整个过程仅仅用了约17分钟。”

“在离开家之前，他在纸条上写了这么一句话：爸，妈，对不起，我想去另外一个世界了。”

对于40多岁的徐世海来说，大儿子的离开让他感觉天塌了一样。

他给儿子写信：“你轻轻一跃，以为奔向了自由和无忧，其实却变成了一堆模糊血肉。连你最喜欢的鞋子，都嫌弃的蹦飞了好远。你最喜欢的手表，也成了一地零件。你最喜欢的衣服，也成了破布。你的爸妈、姑姑、姐姐、叔叔、伯伯、阿姨都哭成了一堆废物。还有你最喜欢的弟弟妹妹同学玩伴，都惊吓得抱头痛哭。你那么的懂事善良仗义有担当，能看得下去吗？！”

在他们记忆里，大儿子热爱运动，打球、游泳、跳绳样样在行。中招体育考试满分。此外，动手能力特别强，心思细腻，给别人送礼物，会买来裁纸自己亲手做，理由是“买的礼物没有灵魂”。

（徐世海大儿子生前的手工作品）

（徐世海的大儿子曾在家里的小黑板上为父亲画像）

如今，大儿子走一年了，徐世海住在他的房间，“他的枕头被子都是我在用，我舍不得丢掉。”小儿子在上小学。徐家新添了一个小女儿，目前还不足百天。一家四口平静的生活着。

（徐世海住进大儿子的房间，儿子用过的被子枕头均不舍得丢）

徐世海自觉没什么变化，但熟悉的人会觉得他变得深沉了，像一口深邃的老井，水波不兴。

【2】悲剧有迹可循

在家人以及亲友的眼中，徐世海的大儿子高大帅气，是个阳光少年，怎么会选择这条极端的路？家长该以怎样的方式引导孩子，避免类似的悲剧？大家在思索、讨论，徐世海也想寻找答案。

悲剧看似毫无征兆，又似乎有迹可循。

徐世海崇尚给孩子自由、私密的空间，从不去翻孩子的东西。然而他在整理大儿子的遗物时，才发现在非常隐蔽的地方，儿子曾写下只言片语，透露出4月份已经有了极端想法。

17岁少年的字里行间藏着心事。他在其中一页日记这样写道：“如果这个时候因为任性而辍学，怎么对得起父母？怎么对得起光阴？怎么对得起自己。”

“目标和奋斗是密不可分的，要想维持两者的平衡，需要强大的自控力，而我恰恰缺乏这一点。”

还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，“直到自己优秀到配得上她为止。”

读完所有日记徐世海发现，大儿子生前曾经非常想把学习成绩提上来，但是又对游戏没有丝毫抗拒力，“他内心斗争非常激烈，非常自责。”

（生前日记，袒露一个17岁少年的心事）

徐世海想起来一件事，放寒假前夕，大儿子曾表示厌学，后来直接提出要退学。徐世海想了下回复同意，称不想上学就算了，考虑好说一声。大儿子回答考虑好了。“我一句话都没有怪他，直接开车去学校接他回家。”

在学校收拾东西后，徐世海带着大儿子去跟几个老师道别，老师很惋惜，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？不管上不上，把下学期的新书领回家，想上学了随时回来。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，都给予孩子充分的尊重，没有劈头盖脸上来强硬回绝，甚至打骂，而是给他缓冲空间。

休学那段时间，恰好是疫情期间，徐世海称大儿子每天在家里上网课，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异常。直到后来突然纵身一跃。

到底问题出在哪里？徐世海决定尝试找一找。大儿子把手机里的所有东西都删除了，但是QQ号有登录痕迹。他想办法找回了密码，登录进入，这一看不打紧，吓坏了，他发现儿子迷上了暗黑系网游和动漫。

“他的浏览纪录以及游戏纪录，让人看了胆战心惊！喜欢看《东京食尸鬼》等国家禁止的动漫作品；加入各种游戏为主题的群，里边的话题灰暗，语言充满蛊惑。”徐世海还发现大儿子读过的日本某类小说，“里面有各种扣人心弦的变态心理描写，大人看了都极度不适应，非常抓孩子的心，抓得非常紧。”

为了深入了解儿子，徐世海看完了儿子生前沉迷的小说。他发现和那些暗黑系动漫、游戏一样，都传递这样的思想——想改写人生，只有生命重来。

（为了解儿子，徐世海读完了他看过的小说）

他又进入儿子曾经加入的各种游戏、动漫群。那是他没有接触过的世界，感觉大家交流的语言特点“跟对暗号一样”，言语间对待生命的漠视让人担忧。

“群里用非常平淡的语气，讨论死亡，各种幸灾乐祸的点赞，没有人发自内心去劝阻。”徐世海就觉得网络那端是一个个鲜活生命，对待生命却没有敬畏之心。

徐世海曾给老大哥牛振西看过这些。“哎呀，确实挺可怕。”已到知天命年纪，带队打捞几百位溺亡者的牛振西也感慨。

2020年5月14日凌晨1点多，也就是大儿子出事两天后，徐世海发朋友圈提醒，检查下孩子的手机，有一些（类）日本动漫，内容骇人听闻。他之所以公开发声，是想自家悲剧能给他人带来警示。

【3】中年父亲开始“卧底”

原来只是想找找自家孩子出事原因的徐世海，了解到这一切后，决定潜入这些群，帮帮这些孩子。

他一开始吃了很多闭门羹。比如他看到群里有人往不好的方向引导，立即马上公开谴责，换来的是被踢出群。他决定少说话，沉默观察，发现有几个人来回换马甲，说一些不健康的东西，又忍不住发声谴责，再次被踢出来。

后来他就用儿子的号，伪装成青少年发言，模仿他们的说话方式，不让大家起疑。

徐世海发现，这些以游戏、动漫为主题的群，群友大多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。他们在大群里聊天，聊的投机的会拉小群，一般20人以内。徐世海以各种方式取得大家信任，也曾被拉入小群，他察觉谁情绪特别不稳定，会主动出击邀请单聊，再想方设法劝说。

“有各种各样的问题，集中在早恋、校园欺凌、沉迷网游颓靡不振等。”和很多人聊过后，徐世海总结网络那端的少男少女们困惑的焦点。此外，学业烦恼、家庭矛盾也是突出问题，造成抑郁，“他们对自己失去信心，对未来失去希望，感觉自己就是废柴一个。”

他曾接触的最小的有抑郁倾向的孩子仅十二三岁，其他则集中在十六七岁，一般在上高二。

获得一个女孩的信任后，徐世海曾收到对方发来的图片，“手臂上有密密麻麻的划痕”，抑郁，有极端想法。在多次劝说后，他得知女孩被家人带去上海做心理治疗，才算是松了口气。

有孩子半夜偷偷和徐世海聊天，发愁成绩，他劝说对方成绩只是暂时的结果，少熬夜，养好身体才能拼搏，他用轻松的语态试图让卸下包袱，“要是出去爬山还爬不过一个老头，太菜了吧！”

有个男孩曾在群里发了一句“再见”，爬到宿舍楼顶。徐世海一直陪他聊天，直到男孩说学校要出早操了，让他放心。

在网上，徐世海不轻易打听对方的隐私，只是循循善诱，碰到特殊情况，他会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，从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角度出发去劝说，“现在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孩子，可是能吗？他一蹦走了，我们怎么活？心都被掏空了。”

当卧底以来，和太多太多的孩子聊天，徐世海总结出自己的方式——在孩子出现极端想法之际，最重要的是让对方感觉到还有人站到他的立场，顺着对方说话。“那一刻不管什么方法，先把孩子拉回来再说。那时候不能讲道理，跟孩子讲道理，我估计没几个大人能讲过他们。”

同时他还想提醒身边朋友们，平时多关注下孩子的状态，用巧妙的方式了解下孩子们在看什么，有没有沉迷某样东西，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。

（徐世海在劝说网友）

【4】一个大胆的设想

（穿着队服的徐世海）

老大哥牛振西一直关注着徐世海的动态，得知他卧底一事，说你在网上做这么多好事，为什么不说呢？你做这个想过钱，想过名利没有？徐世海均否认，称只是想多帮一个是一个。牛振西劝解，既然这样何不说出来，用喇叭吆喝吆喝，一群人会比一个人的力量大。

当然，牛振西也提醒，既然说出来，就要做好伤疤被一遍遍揭开的心理准备。徐世海答可以承受，只要能帮助更多人。

今年5月，徐世海因为一篇报道被公众熟知，找他倾诉寻求劝解的成年人也多了。问题同样各种各样。有的因为婆媳关系家庭不和睦，有的因为孩子到了叛逆期，感到手足无措，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，不知道怎么拿捏分寸。有些甚至直言不讳，“孩子废了，我也快死了。”

很多人把徐世海当做情绪出口，不管不顾往外输出自己的烦恼，徐世海来者不拒通通接招，怕的是怎么也劝不动的深度抑郁患者。比如，有个人每天都会和他说自己不想活了，徐世海讲事实摆道理，对方也有所松动，可是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后，对方突然又回到起点，“还是不想活。”好吧，重新接着劝。

找徐世海倾诉的不乏有相同遭遇的家长。他也一直关注青少年坠亡事件的新闻报道，知道自己的痛并非孤例，而是社会现象。

作为一位父亲，徐世海希望自家孩子的悲剧，以及卧底QQ群的发现，能引起更多家长和社会力量的重视与关注，帮助、唤醒、拯救那些孩子们，不让悲剧重演。

他呼吁未来能实现晚上十点以后关闭游戏服务器，停止对未成年人甚至对成年玩家提供相关服务。

据了解，今年全国两会期间，曾有全国人大代表提出尽快完善我国网络游戏立法。建议规定在工作日每晚11时至次日8时，游戏企业必须禁止未成年人玩家登录游戏，停止对未成年人玩家提供服务。

此外，徐世海还呼吁更多城市把生命教育纳入课程体系，引导学生们正确面对学习、生活，学会处理社交关系，树立正确的价值观、人生观。

据悉，自2004年开始，全国多个省市都开始对生命教育进行探索。

个人还能做些什么呢？眼下，徐世海业余会写一些有关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文章，考虑到每天接听大量倾诉电话，正在琢磨开通一条义务心理疏导热线。至于具体怎么做，“下次再聊吧。”